《聊斋》想象力奔驰，有所谓“飞翔的灵魂”，是一部成人童话，其中最吸引读者眼球的就是“狐狸精”。
在基督教文化和东亚文化中，“狐狸精”多属贬义词。“狐狸精”象征着标致和诈骗，象征着对传统道德的背叛。中国人习惯把淫荡迷人的女人叫“狐狸精”。狐狸精是中国小说惯用的题材。传统观念认为，狐是妖兽，是狡诈的动物，狐狸精化为美女蛊惑男子，吸人精气，采阳补阴。战国时的《山海经》写幽都山玄狐是阳界英雄的克星；六朝小说把雌狐精叫“阿紫”，称其专门迷惑男子，《玄中记》说“狐五十岁，能变化为女人，百岁为美女”，“能知千里外事，善蛊魅，令人迷惑失智”。截至宋朝的《太平广记》，写狐狸精的文言短篇小说有八十三篇。前人小说中的狐狸精的最大特色是害人，令人健康受损、丧失理智乃至生命。狐狸精的坏名声，多半来自《封神演义》，妲己狐媚，害人毁国的故事，广为流传。唐传奇《任氏传》中的狐狸精是《聊斋》以前写得最
第三段：狐女阿绣被识破。
刘子固当局者迷，仆人旁观者清。刘子固遇到“阿绣”便把到复州求亲的动机忘了，住了个把月，一句回去的话也不提，也不找黄家的女儿。有天夜里，仆人起来喂马，看到刘子固房间亮着灯，悄悄一看，看到了“阿绣”，大吃一惊。于是次日仆人到市面上访查了一番，回来后跟刘子固摊牌：“夜里跟您往来的是什么人呀？”刘子固刚开始还想隐瞒。仆人说：“这处所很荒凉，是鬼狐的窝。公子应当自爱，那个姚家女郎，为何会到这里来呢？”刘子固说：“西邻是她表叔，有什么处所不对头吗？”仆人说：“我都问清楚了。东邻只有个孤老婆子，西边这家只有个小孩子，再没有其他亲戚。你遇到的应当是鬼魅，不然，哪有几年都不换衣服的？而且这个女的面色过于白，脸颊比阿绣略微瘦点儿，笑起来脸上没有那两个小小的酒窝儿，不如阿绣长得美。”
智仆目光如炬，情人间看不出来的奥妙差别，他看得出来。而面前的“阿绣”“不如阿绣美”是《阿绣》故事的关键。
刘子固想了想，惧怕了，说：“那该如何办？”仆人说：“等她再来，咱们一块儿拿着刀兵打她。”晚上，女郎来了，她对刘子固说：“我知道你怀疑我。我没有其他想法，不过是来了结我跟你命中注定的情缘。”她的话没说完，仆人手拿刀兵冲了过来，女郎呵斥道：“丢掉刀兵！筹备好酒菜，我要跟你主人话别。”仆人手里的刀自己掉到了地上，好像有人从他手里夺走同样。刘子固更惧怕了，委曲支配好酒菜。女郎跟平时同样说说笑笑，对刘子固说：“我了解你一直想念盖州阿绣，我想帮你，尽我的绵薄之力，你至于埋伏兵刃吗？我虽不是阿绣，但自认为不比她差。你看我像过去那个阿绣吗？”刘子固吓得不寒而栗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女郎听到更鼓敲了三下，喝了口酒，说：“我先走了，等你洞房花烛时，我再来跟你家美人儿比比，看看到底谁更漂亮？”转瞬就不见了。
刘子固跟“阿绣”刚刚还恩恩爱爱，难舍难分，转瞬间刘子固对“阿绣”就没有涓滴眷恋，只斟酌个人得失，实在寡情。相比之下，狐女阿绣要宽厚得多，仁慈得多，她在厉兵秣马的刘子固主仆眼前，既不大惊小怪，也不自惭形秽，她不骄不躁，坦坦荡荡，落落大方。她对刘子固说的话里有两层含意：其一，狐女原本就想帮助刘子固和他的心上人结合，并无打算鸠占鹊巢；其二，阿绣是美的，狐女自认不比她差，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，不正说明二人之美并驾齐驱吗？惋惜，狐女的一番衷肠话对刘子固来讲像东风吹马耳，刘子固还是谢绝了狐女。对这样的寡情郎，狐女仍以德报怨，说：“我且去，待花烛后，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。”狐女阿绣的话是什么意思？你不是爱民间奼女阿绣吗，我就帮助你们两人结合，然后再跟她比比看，到底哪一个更美。
第四段：狐女阿绣救助民间奼女阿绣。
刘子固来到盖州，抱怨舅舅骗自己，由于狐女阿绣说过，民间奼女阿绣并无跟广宁人定亲。刘子固在姚家左近找了个处所住下，托媒人到姚家说合，给了许多钱。阿绣的母亲说：“我家小叔子在广宁给阿绣找了个女婿，她老爹就是为这缘故去的，能不能胜利还不知道，需要那边的人回来时才能磋商你的事。”刘子固前思后想，瞻前顾后，拿不定主张，只好一直盯着姚家，等待姚家父女回来。没想到产生兵灾，他只好打点行装离开，半途遇到兵乱，主仆失散，他被巡逻兵抓住了。看他长得文弱，看守其实不严，于是刘子固伺机偷了一匹马跑了。他跑到海州地界，看到一个女子，不修边幅，步履艰巨。刘子固骑着马飞快从她身旁跑过，女子招呼道：“马上的人难道是刘郎？”刘子固勒住缰绳细心一看，居然是阿绣！他心里仍怀疑她是狐女，问道：“你是真的阿绣吗？”女子问：“你为何说这样的话？”刘子固叙述了他近来的遭受。女子说：“我真是阿绣，不是假冒的。我父亲带着我从广宁回来，由于遇到兵变被捉住了，父亲让我骑马，我一次又一次从马上掉下来。溘然来了个女子，捉住我的手段催我快跑，咱们在乱军中奔窜，也没人盘考咱们。那女子健步如飞，我跟不上她，跑了百十来步，鞋子掉了好几回。咱们跑了很长期，听到人喊马叫的声音远了，那女子才放开我的手说：‘咱们在此分手吧！前边都是平坦好走的路，你渐渐走，爱你的人就要来了，你跟他一块儿回去。’”刘子固知道那女子就是狐女，心里很打动。
刘子固终于良知发现！狐女有神力却不报复刘子固，更不去伤害情敌真阿绣，而是帮助刘子固和阿绣在战乱中重逢，树立幸福的家庭。其实当阿绣堕入危难时，狐女即便不特地加害，阿绣也性命难保，至少清白难保。狐女却将阿绣救出，让她与刘子固团圆。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，没有悲痛，没有沮丧，没有忌妒，没有自怨自艾，只有宽容和谅解。爱一个人，就让所爱的人与他爱的人走到一块儿。在这一点上，狐女阿绣和女鬼宦娘是一致的。
刘子固和阿绣两人骑马回到家。进了家门后，刘子固向母亲述说自己是怎么把阿绣带来的。刘母听了也高兴，让阿绣梳洗，梳妆以后，阿绣容光焕发。刘母更为喜欢，说：“无怪乎我的傻儿子魂都丢在你身上，做梦也忘不了呢。”这是背面敷粉，写阿绣之美。刘母给阿绣铺上被褥，让她先跟自己睡，又派人到盖州，捎信给姚家。不几天，姚家夫妇到了，选了个良辰吉日为刘子固和阿绣举办婚礼后，姚家夫妇才离去。刘子固拿出珍藏的箱子给阿绣看。箱子中的东西，当年阿绣如何封的，现在还是什么样儿。有一盒粉，刘子固打开一看，却变为了红土。刘子固很奇怪，阿绣捂着嘴笑，说：“几年前的赃物，现在才发现哪？那时，我看到你任凭我打包货物，根本无论包上的是什么东西，我就故意包上红土跟你开个玩笑呢。”
第五段：两位阿绣比美。
刘子固和新娘子阿绣正愉快地说笑，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讲：“这么快活，不应当谢谢媒人吗？”刘子固一看，又来了个阿绣！于是慌忙叫母亲来看。刘母和家人都来了，没人能分辨出哪一个阿绣是真的，哪一个阿绣是假的。刘子固一回头的功夫，也弄不清了，目不斜视看了好久，大概是想到仆人说的狐女阿绣跟民女阿绣的细微区别才分辨出来，他热诚地向狐女阿绣作揖感谢。狐女阿绣要来镜子一照，面红耳赤，急匆匆地走了。再找，已没了踪迹。两个阿绣第一次比美，狐女自认比不上阿绣，惭但是退。
有天晚上，刘子固喝醉了回到卧室，房间很暗，刘子固刚要点灯，阿绣就来了，刘子固抱住她问：“到哪儿去了？”阿绣笑着说：“酒气熏死人了！这样盘考，莫非我跟谁到野外去幽会啦？”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，阿绣说：“你看我跟狐姐姐，谁更漂亮？”刘子固说：“你比她漂亮。不过只看表面的人是看不出来的。”说完关上门，二人上床亲热。不一会儿，有人敲门，阿绣起身笑着说：“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的人哪。”刘子固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，慌忙跑过去开门，门外却站着另外一个阿绣。刘子固大惊，这才知道刚才跟自己亲热的是狐女。
两个阿绣第二次比美，连做丈夫的都分不出妻子真假，说明狐女之美和民女阿绣已经没区别了。孳孳寻求如许岁月，终于如愿以偿，狐女发出欣慰的笑声。狐女对美的执着寻求，对爱的忘我奉献，像毫无瑕疵的宝石，发出璀璨而圣洁的光芒。狐女阿绣不见了，黑暗中还能听到她的笑声。刘子固夫妻二人向空中行礼，求她现身，狐女说：“我不乐意见阿绣。”刘子固说：“那你为何不换个样子？”狐女回答说：“我不能。”刘子固又问：“为何不能？”狐女说：“阿绣是我的mm，前世不幸夭折，活着的时候，咱们曾一块儿去到天宫，看到西王母，便偷偷地倾慕她，回来就刻意模仿西王母。mm比我聪慧，学了一个月就学得神似，我学了三个月才学成，但是最终不如mm。现在已经隔了一世，我自己觉得学得已经超过了妹子，没想到还是跟过去一个样儿。我感谢你二人的诚心诚意，所以时常过来看看，现在我走啦。”
原来，这就是狐女阿绣从希望“媲美”民女阿绣，到一再比美的原因。她们前世是姐妹，都是狐狸精。从此，狐女阿绣隔三岔五便来一次，家中一切疑问都靠她解决，遇到阿绣回外家，她就来住上许多天不走。家里人都惧怕她，回避她。每一当家里丢了东西，狐女就穿戴华美的服装，头上插着几寸长的玳瑁簪，召来家里的仆人丫环，郑重其事地说：“你们所偷的东西，夜里要送到某个处所，不然的话，就会头痛难忍，到时候可别懊悔！”天亮后，果然能在她指定之处找到丢失的东西。三年后，狐女再也不来了，有时候，家里偶然丢了贵重物品，民女阿绣就模仿狐女的装扮，吓唬下人，也屡屡有效。小说以狐女阿绣模仿民女阿绣开始，以民女阿绣模仿狐女阿绣收场，前呼后应，无比严密。
精诚所至，金石为开，在狐女的高尚情操、眽眽温情感化下，刘子固的态度慢慢产生变化。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女，给她立了牌位祭祀她。后来，民女阿绣回外家时，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。民女阿绣干脆把狐姐姐当做家庭中的一员，遇到疑问老是向她求教，听任狐女来处置。
一篇小说，两个阿绣，一真一假，真的是民女阿绣，假的是狐女阿绣。她们都跟刘子固发生了爱情联结，但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《聊斋》中“二美共一夫”式的故事，有着本色不同。狐女不是爱情的过剩人，而是爱情的缔造者；不是家庭的第三者，而是家庭的维护神。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，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“美”的姚黄魏紫（指两种名贵的牡丹品种）。所以，与其说狐女最初寻求刘子固是由于爱刘子固，不如说狐女在寻求阿绣的美，借刘子固的误认，为自己的美做证明和参照。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，狐女对刘子固的爱，是真实、深沉、无私的。面对刘子固的轻视和冷淡，她宽容体谅，帮刘子固找到真阿绣，让有情人终成眷属。爱一个人不象征着要永久占有他，有时乃至需要选择抛却。我认为这是狐女的哲理，是高尚的哲理，也是美的哲理。
狐女为求标致，两世孳孳以炼。尤其宝贵的是，狐女在寻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，取得了无与伦比的内心美，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，精神得到升华，取得了舍己救人的道德美。
至善始于行，至美始于求，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寻求、不断探索中。这就是《阿绣》解开的狐狸精标致的奥秘。
本文选自《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》，经出版社授权刊发，标题为编者所加。
原作者/马瑞芳
摘编/张进
编辑/张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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